丁聰為自己在北大荒改造時住房所作的速寫
丁聰先前的房子是什么樣子,我沒見過。解放前,孤身一人,又迭遭國難,顛沛流離,想來是不會有什么華屋豪宅的。聽他說,無非隨遇而安,有一張床鋪,倒頭便睡,一點也不講究的。
解放后,他是全國政協委員、全國青聯委員,還當著《人民畫報》的副總編輯,住房大致不會太差。不過這好日子沒攤上幾天。結婚不到一年,就無緣無故歸到了“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反動派”的行列,自己到北大荒住草棚不說,連累著年邁的岳母和已經懷孕的丁夫人也立即被趕到了兩間潮濕的小屋里居住——雖說丁夫人還是黨員,可誰讓她“遇人不淑”呢。不過,這些事我沒有親見,只能語焉不詳,一筆帶過了。
我見到丁聰是在1984年。他已是“改正右派”,徹底平反,又當上了全國政協委員。不過,住的仍是丁夫人單位分的房子,叫做“二室戶”。那時的房屋格局不能同現在比。所謂“二室戶”,進門是個過道,可以放一張飯桌。兩間臥室,一間是老岳母住,另一間就算丁聰的臥室兼書房兼畫室,大約十幾平米,除了一扇窗戶透亮,沿墻都擺滿了書柜,還有一張單人床。丁夫人睡哪兒?書柜旁有一張折疊床,也叫行軍床,每晚打開,清晨收起。丁聰是個好讀書也好買書的人,走進書店,再不肯空手出來。書柜里放不下,就堆在地上,于是,本來就狹小的房間里,又長出了一個個書的小丘。我第一次到他家,他把我讓進書房,我的感覺是一進去就被書堆卡住了,不知該向哪里邁步,生怕一步邁錯,引起書丘塌方,而他卻輕車熟路,身影一晃,已經到了畫桌跟前。
說是畫桌,其實只是幾只書箱上面搭了一塊畫板,畫板四周也堆滿了書,一盞長臂臺燈從板邊伸過來,照著“畫桌”中央那一小塊“盆地”,這就是他的畫案了。一位久已成名的畫家,竟是這樣一種居住條件和生活條件,是我始料未及的。但丁先生想得開,他說:“比我住得差的還多呢,慢慢會有的。”我笑了:“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
果然,過了幾年,丁先生喬遷了,搬到了一座高層板樓,算是三室一廳(或稱四室無廳)。估摸一下,大約建筑面積不過百來平米,去掉大而無當的陽臺、走廊,可用的面積也極有限,能夠攤給丁先生作畫的,也就是十來平米的一小間了。不過總算可以有一間臥室,放一張大床了。孔夫子搬家——盡是書。丁先生搬家也大半是那些他視為寶貝的書籍與畫冊。不料書搬過去還沒上架,就因說不清的原因,消防水管大冒其水,把他的書泡了個透濕。這個損失令他搬家的喜悅一掃而空。不過,既然受害者不是一家,而且連電梯都給淹了,丁先生也只好忍了。這一住又是十幾年了。
房子大了一點,可書又日漸增多。十來平米的畫室里放不下,就又放到吃飯間,吃飯間放不下,又堆到客廳,客廳里堆成一座座書丘,又堆到過道里,丁先生的畫桌就又只剩下一塊小小的“盆地”了。
在這十幾年里,北京蓋起了無數高樓大廈。當著什么“長”的人不斷喬遷,越住越闊氣。資歷沒他老,名氣沒他響,作品沒他多,成就沒他大,但關系過硬的一些人,也都分到了很好的住房,而丁先生仍舊蝸居原處。我問他,為什么不向領導提提?他苦笑看說,提有什么用?何必惹人嫌。后來我知道,當時一位文化部的副部長,曾經關懷地問他有什么困難。丁先生因為是老朋友,便坦率地告訴他住房的困難,不料那位老朋友笑笑說:“那你就畫一所房子吧。”畫餅無法充饑,這話很傷了丁先生的心,從此再不向什么領導談房子了。今年九月,丁先生的兒子、孫子從國外回來探親,狹小的家里哪里還有他們的住處。丁夫人只好以高昂的價格臨時租一間房子給他們住。這種狼狽的情形,旁人是很難知道的。
我們過去的分房體制,向來是講級別的。級別中又首先是照顧現職的。丁先生算什么級?政協委員是沒有行政級別的,畫家也是沒有行政級別的,雖說政協委員沒有退休一說,但架不住以官論事的規程,所以分房排隊,誰也想不到他。如果丁先生會跑會鬧,說不定看在“知名人士”的份上,哪位領導說個話,也還可以“照顧照顧”,可他從來就不會為自己的事去跑去鬧,因此也就再不會有人在你爭我奪的分房當口,想到這位屢屢被新聞媒體稱作“藝術大師”的老人。
今年是**后一次福利分房了。恰巧文化部一位領導又登門拜訪,噓寒問暖。丁先生忍不住又訴說了住房的困難。承蒙領導關懷,丁先生正式寫了一份報告,聽說領導也批轉了有關部門,以為這回總不至于再要他畫一所房子了,于是,滿懷希望地等待著。他們是從不為自己的事奔競的,因此也久已不知世事了,以為既然領導已有批示,就等著組織上來通知了,完全不知道如今分房是樁大事,如果不緊緊盯住,誰還會想到給你發通知?果然,等到他們聽說房子已快竣工,再去詢問時,人家說房子早就分完了,你們沒排上隊。時代不同了,辦事的方法也不同了。丁先生不懂。這就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壞處了。不過,另一位領導還是安慰他們,說是還有希望,還有一處集資蓋房,年底可以動工,一兩年就可以竣工。嗚呼,“希望之為虛妄,正與絕望相同”,丁先生只得繼續抱著希望耐心地等待了。不過,丁先生今年已經八十有四,再過兩年……我只有衷心祝愿他健康長壽,而且到那時還能繼續保持強健的體魄,經得起搬家的折騰了。
畫桌兼飯桌
(摘自《臆說前輩》,陳四益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7月出版。)